那時雪濃
來源: 法治日報——法制網(wǎng)
責任編輯:馬 靜
發(fā)布時間:2020/12/21 12:47:35
□ 楊占廠
那時候,季節(jié)一入冬,天色就開始醞釀雪意了。
望著一天比一天弱的日光,一天比一天厚的彤云,舅舅們把屋頂加固嚴實,舅爹給牛棚里備足草料,舅奶用筷子敲擊腌菜壇子聽聲辨味,而孩子們呢,把用當季棉花新做的冬衣冬鞋,都排在了床頭。
就等著雪,紛紛揚揚地來。
在連著幾個密云不飛的陰天之后,雪,來了。因為有過足夠的醞釀和足夠的等待,這場雪,通常都不會讓天、地、人失望。
大人們都呆在屋里,這時候沒有農活,雪來了,意味著可以坦然地冬歇了,爐火更旺了,粥也更燙了。孩子們沖出屋外,跑到野地,仰頭看著雪片或疾或徐地跌落下來,一片雪覆蓋另一片雪,溫柔,決絕。嘶喊著打雪仗,不一會兒,頭發(fā)、衣服以及遠近的田野、村莊,都白了。
這雪從白天下到了深夜,興之所起,一發(fā)難收。雪落并非無聲,枯枝被壓斷的“咔咔”聲,大牲口們的“哼哼”聲,夜行人腳步深淺的“沙沙”聲,在黑夜里顯得格外清晰。
等到醒來,通常雪就停了,天地一白,驚心動魄,仿佛俗世被摁下了暫停鍵,美好的,不美好的,都被封存。雪光經太陽反射,灼人眼目。雪后重寒,野外,只剩下嶙峋的樹木站著,看到它們,想起我們,同在人世間把身軀骨骼喂到風雪冰凍里煉。而在沃雪之下,麥苗和昆蟲正孕育著又一個輪回的生機。
那時候,放眼曠野,連電線桿都很少,也聽不到機動車的聲音。所以,那樣的雪,和魏晉的雪,唐宋的雪,明清的雪,應該是一樣的雪。
這些雪,首先是詩意的。每一冬,瞇著眼望簾外飄飛不盡的雪,舅爹舅奶的臉上,泛出和他們千年來的祖先一樣的光芒來,且禁不住地說:“這么大的雪,開春是個好年景哩。”
有些大一點的女孩子們,還會把雪鏟到壇子里,密封,埋入地下,等來年盛夏取出使用。每逢雪后,三舅總會去叮當河里鑿開一個冰洞釣刀魚,當時我就覺得那么木訥粗笨的他,其實內心也是有樸素美感的,“獨釣寒江雪”的剎那雅致,并非文人獨有。
談到雪中雅致,大概沒有人可以比得上魏晉風流吧。那些人活得真叫率性不羈。王子猷,“居山陰,夜大雪……四望皎然,忽憶戴安道,時戴在剡,即便乘小船就之。經宿方至,造門不前而返。人問其故,王曰:‘吾本乘興而來,興盡而返,何必見戴?’”
山陰,就是今天浙江的紹興;王子猷,就是王羲之的第五子。可見,當時的江南,雪是那么的濃厚,不似現(xiàn)在見到雪花是件不易的事;可見,那時的人們,是那么的灑脫真性情,不似現(xiàn)在講究精致實用和利己。
那場雪下過1000多年之后,另一位山陰人張岱,也遭遇了一場雪。彼時已是明末崇禎五年間了,杭州西湖邊,一場肥雪漫天覆下,人鳥聲絕,張岱去湖心亭看雪,“天與云、與山、與水,上下一白,湖上影子,唯長堤一痕、湖心亭一點、與余舟一芥,舟中人兩三粒而已。”
一痕,一點,一芥,兩三粒,這哪里是寫文呢,分明是中國風濃烈的山水畫呀。看雪就看雪吧,可張岱耐不住好奇心,乘舟去看湖心那舟,舟中兩人,童子以雪煮茶,以爐燙酒。張岱不啰嗦,入席浮三大白,返回途中,擺渡人喃喃自語,“莫說相公癡,更有癡似相公者。”
在凡胎肉眼看來,這的確是“癡”,可這兩場大雪,讓后世知道先賢們是多么的有趣,可貴的是,他們在雪中的曠達、超逸、寂寥,并沒有影響他們在現(xiàn)實里對時事的憂心和對家國的作為。
還有一些印象深刻的古時候的雪,是從冬閑里的說書人口中聽到的,譬如林教頭風雪山神廟,賈寶玉踏雪出家路,那兩場雪,一定特別濃,特別冷,冷到現(xiàn)在讀到這兩個章節(jié)都能有刺骨的寒意傳來,尤其是寶玉那一段,也是《紅樓夢》的終結,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”。
是啊,真干凈。雪是純色的東西,它們自云端而來,為的就是讓這個莽蒼大地、凡俗人世安靜下來,干凈起來??墒牵F(xiàn)在的雪,是越來越稀了,是天氣太燥熱了,還是人心太躁動了呢?
(作者單位:江蘇省連云港市經濟技術開發(fā)區(qū)人民檢察院)